90. 第90章 我身是地獄，心向光明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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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0. 第90章 我身是地獄，心向光明。……
一聲結實的擊打聲。
啼力被人從背後打了一悶棍。
他捂著後腦勺, 踉蹌兩步，拖著我靠倒在墻壁上。我沒有看清啼力背後的人，卻在他驚恐的目光下，低頭發現了刺穿他腹部的長劍。
長劍被拔出, 啼力捂著傷口, 僵直地倒在地上。他的眼睛緊盯著我, 仿佛死不瞑目般，帶著濃烈的不甘。
我抖著手扶住墻壁, 勉強穩住自己發顫驚恐的身體。
長劍被人丟棄, 與啼力手中的法杖棄在一處, 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。
我順著長劍的方向, 茫然地擡起頭。
不是追擊的士兵，也不是殺紅眼的平民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。
男孩看起來不到十歲, 一頭平整的短發，在滿是殺戮的血城裏露出明媚討好的笑容。
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，就仿佛他也是我的一段幻象。
可是，我覺得他有些眼熟，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應該認識他。我努力的回想，卻怎麽也沒能從僅有印象的幾個孩子中與他對上模樣。
“您忘記我了。”那孩子的笑容越發真切。
我的記憶忽然有一絲松動, 靈光一閃卻沒來得及抓住。
男孩更快一步的拉著我的手，他用無害的雙眼看著我。“您跟我來, 我帶您躲起來。”
他想要拉我離開，我虛軟的身體卻完全邁不開腿。
“等平亂結束, 您的新郎會來找您的。那裏很安全。”男孩的聲音充滿了蠱惑的力量。
沃夫，沃夫會來找我。
我眼眶發熱，淚水頓時滑落臉頰。一路上, 我被挾持積累的恨，在想到沃夫時，忽然化為了無盡的委屈。
那是無邊大海沈浮時的一截浮木，是幹燥沙漠游行時的一片綠洲。
它牽引著我的情緒，比啼力打入我體內的平和，更令我感到安全。
我向男孩點頭，盡管邁開步子時，後知後覺的遲疑他是否在欺騙我。
我從來沒有對謊言那麽敏感過，可是身體還是不自覺地跟在了他身後。
反正，我站在一座充滿仇恨和死亡的城裏，不是他也會是別人。別人並不會因為我的信任，而減少對我的欺騙。
就這樣吧。
至少，男孩給了我一個等待沃夫的借口，我不用像跟著啼力一樣那麽地茫然。可以勸說自己，我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我好像，一直沒辦法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想嫁給博納，想要活下去，想要陪伴沃夫，想要沒有噩夢、渺小地占有這個世界一小塊落腳地。
是因為我太弱小？
還是因為阻擋我的一切太過強大？
我跟隨男孩穿梭在街道巷口，與他爬進無人房屋的地下通道。男孩無比熟悉前進的路，他帶著我輕巧地避開了所有人。從走到爬、幾乎是把能穿行的地方都走了一遍。
我受傷疲憊不堪，身體還在前進、卻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痛感。
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，就像是靈魂被迫漂浮著，身體不受自己控制般。
游離感讓我失去了對外界的判斷，我維持著清醒時的最後一個念頭，一步步緊跟在男孩身後。
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，仿佛一輩子、又仿佛一瞬。男孩抓住梯子向上攀爬，推開了擋在通道的一塊木板。
是一個廚房。
我迷迷糊糊地想著。
我沒見過這麽大、這麽整齊的廚房，有那麽一刻、我懷疑自己猜錯了。
我們來到了塔爾蘇城堡的裏面。因為見過阿德卡城堡，我認出王室城堡的通道。
外面的廝殺聲近在耳畔，城堡裏卻一片祥和寂靜，連個巡邏的士兵都沒有。
但也不是什麽都不存在。
我低著頭，看著堆疊在地上的屍體。
我笨拙的身體不受控制，腳邊忽然踢到什麽，一下摔倒在了地上。
我呆楞地爬起身，男孩回頭看我，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聲。“巴裏特國王，這下好了，他應該是巴裏特最後一位王了。”
我僵直在原地，男孩走過來，俯身撿起我剛剛踢到的皇冠，擦了擦上頭的血跡、將它隨意地戴在了自己的頭上。
皇冠在男孩的頭上顯得有點大，他晃晃頭，皇冠就掉了下來。
掉落的皇冠在地上滾了幾圈，跑到一個女屍體的手邊。
男孩指著那個女屍體跟我開玩笑道：“您看，您姐姐死後，總算如願以償摸到塔爾蘇的皇冠了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走道裏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都是誰。
我的身體冰冷得可怕。
國王、王後、公主……
這座城堡，不是空無一人的安靜，而是所有人都被殺光了。
男孩猛地出手抓住我，他純真的眼睛對這一刻的我而言，更像是惡魔的雙瞳。
“來吧，我有一件有趣的東西要給您看。”
……
一個寬闊空蕩的大殿，推開大門時，濃厚的血腥味鋪面而來。
男孩點亮燭臺，一步步往殿內走去。他每點亮一根蠟燭，殿內陰森可怕的環境就更清晰一分。
滴答滴答，整個空間好像下雨了一樣……
我腦子一片空白，身體卻主動往大殿深處走去。
大殿四處堆著幾個小屍山，正中是石墻壘成了一個巨大的血池。我沿著石墻樓梯一步步踏上血池，等我不知不覺地來到平臺，仰頭才發現，原來滴答流動的根本不是什麽水流……
數十具屍體就在我頭頂懸掛著，像是黑夜的蜘蛛、密密麻麻地吐著絲線。又像是被人牽繩的木偶，垂落著雙臂、只等人輕輕一引。
‘嘭……’
來自我身後的推力，我身體失去平衡，落入了眼前的血池中。
我猶如溺水的人般瘋狂揮舞著四肢，明明想要浮出血面、虛弱的身體卻越發強勁。
我重新感受到了身體的力量，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用的力，回過神兩手已經緊緊抓住了血池的邊緣。
“美麗的小姐。”男孩忽然出現在我眼前，俯身向我招手。
我腦海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。
美麗的小姐，早安。
請問您，能給我一點吃的嗎？
我驚恐地瞪大眼睛，終於想起，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男孩。
是他，他爬進我的房間，問我是不是一個人，然後用灰粉迷暈了我。
然後，我被關在了籠子裏，他們抓住我，差點將我燒死……
我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，不知為什麽忽然清晰得可怕。
不，他們或許不是想燒死我。他們撕開我的衣服，掐著我的脖子、牢牢摁著我……就像博威·傑爾特對我做的那樣。
“你終於記起我了。”男孩一改和善的模樣，神情陡然變得兇狠殘暴起來。
他咧著嘴，舉著蠟燭陰森森地笑著。“早知道你是惡魔，當初我們就該殺了你、而不是隨便把你賣了！”
我渾身發抖，男孩擡腳忽然踩我的右手，我渾身卸力、差點滑落入血池。
我忍著疼，咬牙抓著邊緣不放。
寂靜得只能聽見滴答聲的空間裏，男孩像是索命的惡鬼般緊緊盯著我。“惡魔，你看看你的身體，你這個嗜血的惡魔！”
我順著男孩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臂，原本因為啼力所受的傷，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恢覆了。
我再也攀不住血池，身體往下落，松開了一邊手。男孩依舊死踩著我的右手，我擡起自己的左手一看，一滴血雨落入我的手心，因為抓著池沿弄出的劃痕，在我眼前瞬間痊愈了。
那麽一瞬間，我思考了很多。我好像什麽都想明白了，又好像什麽都沒有。
這是噩夢吧？
這比我的噩夢還要可怕一百倍、一千倍。
我的理智恍若一根緊繃的弦，陡然就斷掉了。隔著一塊光潔鏡面，血淋淋的真相殘忍的向我襲來。
我大概是很早之前就有所猜測，但我學會了欺騙，沒有來得及騙人，卻學會了騙自己。
夢裏的景象撕毀著我編造的美夢，可我寧願相信、眼前的‘現實’都是真的。
我明明就快得到，明明已經像個普通人一樣，明明擁有了可以守諾一輩子的婚禮。
為什麽要毀掉它？
我深吸一口氣，放松自己的身體，假裝沈入血池。
一切幾乎在眨眼間發生。
我感覺到手背上的腳稍微移動，猜測男孩可以在調整姿勢。我猛地往上冒出，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。
“啊！”男孩被我拽入血池。
跑！
不要停！
快跑！
求生的意識令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爬出的血池。
我瘋狂地向大殿門奔跑，光、我需要一縷光。
我把惡魔般的索命哀嚎聲拋棄在身後。
這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我自己。黑暗悠長的城堡裏，我隨著樓梯越跑高。
‘王後，放下那個孩子！’
我的耳邊出現了幻聽。
我手腳並用狼狽地在城堡裏逃竄。
那男孩緊隨著我，他途徑之處，都會特意敲響身邊的器具，令它發出緊迫的哐當聲。
一個孩子。
一個將無辜女孩綁架賣給惡徒的罪惡同夥。
即使是這樣的人，也有資格站在正義的角度，懲罰批判我。
所以還會有什麽人不恨我？
沒有。
我是人族的敵人。
即使我直至今日，還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大錯。
也許我們的對立是天生的。我出生既不被允許存在，和他們是與生俱來的敵人。
我逃跑的喘息聲逐漸變得渾厚覆雜，那種感覺，就仿佛身邊有什麽人，正跟隨陪伴在我身邊一樣。
‘她什麽都沒有做錯！’
我的幻聽越來越嚴重了。
我沿著城堡窄小的梯道，一路往上爬，空氣越來越稀薄，樓道的燭光越來越灰暗。我爬到了盡頭，兩節樓道下，是緊追而來的男孩。
他手裏的劍令我眼前一陣恍惚。
白光下，我仿佛看見冰冷厚重的盔甲向我奔跑而來。
他們的眼睛裏充滿殺氣，劍身還有鮮血滴落著。
“啊……”我驚恐絕望的大喊，瘋狂撞推著樓道盡頭的最後一扇門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門撞開的。
回過神時，我已經躲開了男孩的重劍。
我在他再舉起劍時，爬出了那扇鐵門。
我來到了尖塔的底部，也是城堡的最頂端。
那是一條沒有防護，雕著花紋的一米寬平臺。冷冽的風中，夾帶著濃厚的血腥味。
我往前跑了幾米，看清平臺盡頭只剩一堵壁墻。俯視看向下方，唯一可以落腳的窗臺，距離我至少也有十米高。
“你跑不掉了！”男孩兩手握托著長劍，鮮血在他臉上留下一條條斑駁血痕。
我緊緊貼著平臺內側的墻壁，幻聽到了刀劍相交、廝殺搏鬥的怒吼聲。
‘今晚的叛亂軍全部都得死！’
我的心臟像是被人忽然重擊了一下，疼得我低喊一聲，捂著胸口蹲跪了下來。
“既然你要死了，怎麽能讓你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男孩舉起劍一步步的朝我逼近。可我擡起頭，卻看見平臺另一端戴著皇冠、衣著華貴的國王。
國王揮手讓士兵朝平臺逼近。
美麗的婦人倚身在他身側，朝著我的方向、露出了得意挑釁的笑容。
男孩殘忍如詛咒般說著：“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的新郎叫沃夫吧？博納·傑爾特，那個殺了你的王子，他才是你的新郎。”
國王在逼近：‘王後，交出那個孩子。今夜之後，塔爾蘇不會再有你的支持者。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為你而死嗎？為了這個孩子，你要害死所有人？’
“為了你活著！他幾乎屠殺了所有人！所有人的鮮血都在你身體裏流淌著，你就是一個邪惡的惡魔！”
男孩殘忍的聲音、猶如惡魔低語般折磨著我的耳膜。
我置身其中、又像是遠離其外。
“我才不管萊恩和勇者們要做什麽！他已經被你蠱惑了，你不該活著。你應該血債血償！只有你徹底的死去，噩夢才會結束。再把你留下，萊恩也會像博納·傑爾特一樣，成為惡魔！”
這一刻，我所處的士兵戰場是假的；可城堡之下、平民的混戰卻是真實存在的。
‘他們是最後的良知者，巴裏特！’
我茫然的看向身側，終於發現了那個一直跟隨著我逃亡的身影。
她站在平臺之上，陷於黑暗之中。風吹亂了她的發絲，卻遮擋不了她堅定正義的雙眸。
她懷裏緊抱著一個孩子，她將那孩子護得很好。我仰視著，只能隱約看見繈褓裏她的一只小手。
‘你是罪人，你自私且罪惡，為了自己的私欲和權力，你拋棄了人類的良知！’
“我是為所有人類在覆仇，這才是英雄應該做的事！”
我被淚水模糊了眼睛，女人堅定的話語，像是一擊堅強有力的錘音。
“你將會被我殺死！正義和勝利都站在我這邊！”
‘你只是懼怕她。你擔心森林的力量被喚醒，你懼怕失去自己的權位。你連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都要傷害，你的殘忍和暴力，只是你恐懼懦弱的表現！你、巴裏特，你才是害死所有人的屠夫！’
我從沒見過這個女人，可她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把鎖鏈。鎖鏈纏繞在我身上，牢牢困住了我體內不斷叫囂的邪惡。
可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痛苦，我委屈難過，又像是陰暗潮濕地的小草，終於迎來溫暖明媚的光。
“所有人都是因為你而死的。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！他們應該殺死你，早就應該殺死你！”
女人悲憤的大喊著：‘花在綻放，是你把血染在它身上。鳥獸在歡鳴，是你命人射殺擊倒、留下了屍體！你的罪終將會懲罰在你身上。即使你擁有劍、即使你怒喊叫囂的聲音比所有人都敞亮。但森林會聽到。光和正義會聽到。哪怕你握有權杖，哪怕你多會偽裝，也隱藏不了你是惡魔的事實……’
我從聲音裏清醒，幻境打破後，是正要向我脖子落下的劍鋒。
我抓住了那把劍。
用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力量。
男孩的眼睛裏寫滿了震驚。
我在男孩的面前站了起來，任由鮮血從我的掌心滴落。
我的力量其實並不比這個男孩弱小，那為什麽奔走逃跑的那個一直是我呢？
我完全可以將這個男孩推下平臺，任由他的身體從高處跌落、像個沈重包袱樣直接摔落在地上。
但是我將男孩向後推，不屑地看他倒在平臺上。
他像是被定住了，一動不動、渾身僵硬地註視著我。
我往平臺下方縱身一躍！
“不要！”男孩朝我伸出手，我將他拋在身後，從他手中輕易地逃脫。
我感受著風，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鳥。
女人跟隨我一同躍下，她的幻影就在我的左側，她離我那麽的近，仿佛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。
我終於看清了她懷中的孩子。那孩子睡得如此地香甜，安詳溫柔、像是承載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。
“啊！”我落在了一個重物上，視線忽然被拔高。
是飛鳥！
現實和幻想不斷交錯著。一會是燒毀的森林枯幹、一會是鳥獸歡鳴的繁茂綠枝。
我在飛鳥的承載下，目視著那個同樣落在飛鳥上的女人。
在女人眼中，被喚醒的森林是她唯一的希望。但在我眼裏，充斥著殺戮的土地，已經找不到一片容我安身的森林。
我只是絕望地跟隨她的腳步。
我只是追隨著，祈求再多感受一點、被她守護的溫暖。
我的母親……
即使沒有她的記憶，我也深深眷戀著她的溫暖。她給我的愛，純粹而幹凈，足以令我短暫忘卻這世間的骯臟。
‘嗷……’
魔獸具有沖擊性的吼聲從遠方傳來，我身下的飛鳥像是被餘波擊打到一般顛簸斜飛起來。
我的目光游移到森林深處，枯死的森林只留下了黑黝黝的枝幹，火焰灼燒著一切，將天邊的黑暗照得猶如白晝般刺眼。
巨大的法陣藍光懸浮在天上，飛竄的魔獸被困於法陣之內，它們嚎叫戰鬥著，伴隨著遠大於人類的力量，輕易足以震撼一切。
恐懼、令我抓飛鳥羽毛的手越收越緊。
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得來的預感。
我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我，沃夫、不，博納·傑爾特就在那裏。
狂風的吹拂下，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。
我腦海裏不斷浮現著沃夫的身影。
我從水晶棺裏醒來，睜開眼睛看到了他；
我們一起穿行於森林，在熱鬧繁華的都城裏逛過街；
他給我買衣服、買紗帽，我擁有的所有禮物都是他送的；
他一心想給我治病，雪山上我們緊緊相擁著彼此……
我即將成為他的新娘，可他卻是博納·傑爾特。
那個將我從森林帶入人類世界，又輕易拋棄殺死我的男人。
我曾經那麽求他，他也不願意讓我活著。
是恨他，還是愛他？
我心中的苦澀和的愛意交融相匯，再也分不清了。
“騙子。”我望著藍光的方向，不自覺地怨罵那個人。
說娶我的是他，要殺我的也是他；想我死的是他，把我弄臟、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他。
人類覆雜的情感，我體會了一遍，卻完全不懂。
魔獸的嚎叫聲此起彼伏，我意外地體會到了千年前莎的心情。如果她最後知道霍爾最終為了報覆做了什麽……
我心向光明，但我愛的人卻因我帶來了黑暗。
我有心保護，但我保護的人卻將利刃對準了我。
生死之間，我的存在，又能被安置在哪裏？
光，那是來自森林最後的一片綠色。朦朧的光影在黑暗中閃爍，猶如一個瀕死之人，對我發出的微弱呼應。
我的視線被吸引過去，另一側藍光法陣卻傳來了爆炸聲。
我臉色不由得一變，身體當即變得僵直。
困守魔獸的法陣消失了，魔獸得到了釋放……
飛移的幾只魔獸中，有一只徑直沖我飛了過來。
我心慌不安，跳動的心臟仿佛要一躍而出。
如此遙遠的距離、漆黑昏暗的黑夜下，我似乎對上了那頭魔獸銳利兇狠的眼。
我連偽裝成沃夫的博納·傑爾特都認不出來，卻一眼認定，那只像利箭般劃破空障的魔獸是他。
‘騙子。’我無聲說道。
只是這一聲、包含的濃烈恨意，令我後怕難過得想要退回。
這又是什麽樣的情感？
明明那麽強烈地恨一個人，卻又因為恨得太多，而覺得懊悔不該。
我好恨，恨得好想舉起劍一次又一次地劈向他，又好怕，怕他不會躲，將他劈得遍體鱗傷。
我愛他，受傷的心也不允許自己殺死他。
我無法面對他，如果他渾身是傷地倒在地上，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抱著他哭，還是轉頭當什麽沒發生一樣離開他。
我無法面對他。
跑！
這個念頭猛地強烈灌入我的腦海。
再看那個飛沖過來的魔獸黑影，我意識到自己想用逃命的決心遠離他。
我把飛鳥的羽毛抓得更緊，不知飛鳥聽不聽得懂，還是俯身對它說道：“逃，快點逃。”
至於我能逃到什麽時候，能逃到哪裏，我一概不知。
飛鳥似乎聽懂了我的話，它一個俯沖，潛入低空竄行於森林。
它太快了，風像刀子一般刮得我皮膚發疼。但我的心反倒更加緊張害怕，像是知道身後的那個人一定會追得更緊。
快一點，再快一點！
這一刻，母親騎坐飛鳥的幻影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。
母親的逃跑，是為了躲避國王的追兵。但我心中像是得到了感應，覺得過去的母親、眼前的幻影，是為了成為我的引路人。
我緊隨著那個幻影，和飛鳥一起越飛越快……
我避開森林的樹枝，筋疲力盡的飛鳥閃躲失誤，重重摔落在地上。
我也因此倒在地上翻滾了幾圈。
我忍著頭暈和疼痛，踉蹌地從地上爬起身，滿腦子都是博納要追上來的恐懼。
‘請求您！’
我母親的呼喚聲指引了我。
她此時已經落地，狼狽不堪地抱著個孩子，虔誠地禱告些什麽。
‘庇護巴裏特的血脈！’
草叢的竄動聲驚擾了我，我連連後退看去，好在並不是沃夫，而是國王追兵的幻影。
幻影中的士兵逐漸包圍了母親。
母親雙手緊抱著我，閉眼低著頭，絕望呢喃著：‘偉大的神靈，我願獻祭自己。化成風、變作雨，擬成雲，融為土……守護回饋大陸。’
風，變成了一個席卷而上的漩渦。
幻境和現實忽然融合到了一起。
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獻祭詞。
‘始源之地’的真相，人死後變成幽冥，彌留的靈魂被草木鳥獸所接納，化身為精靈。
精靈女王的靈魂被森林禁錮、永生永世被囚禁和折磨。她獻祭灼燒自己的靈魂，以此防止精靈族墮落回幽冥……
一股平和的力量，猛地從地面躍出。
我後退幾步，飛鳥被驚動撲扇翅膀逃離了這裏。
我看見森林打開了一道屏障，狂風阻止著幻影士兵的腳步，卻任由母親邁著堅定腳步、將我帶入了那裏。
家……
我終於記起，多年前自己跟隨著笛聲，離開了這裏。
只要從這裏進去……森林精靈等候在那頭。
那裏有美麗的花香，潺潺的溪流，人類無法觸及的結界。
母親。
我擡起胳膊，抹了一把眼淚。
那個陪伴我的幽冥，總在我身邊徘徊的白影……我終於知道了她的身份。
守護的意義，放棄就能得到平靜。可最終，還是任由‘放不下’這三個字，成為困死自己的枷鎖。
生與死的界限，是彌留人間不願放手的幽冥。
寬容，是森林草木鳥獸接納靈魂的原因。
貪婪，是精靈化形不惜獻祭的原罪。
我生既死，雖死卻向生。
我的身軀已死，血肉熔鑄不留於世。
我的靈魂依舊光明，求生的心令我不甘閉上眼睛。
我應該是個幽冥。
這一刻，由地面湧出的平和之力，和盤旋於空中的邪惡威壓融合在了一起。它們交纏消散於大陸，幻影中的士兵放下了武器，現實的魔獸停止了攻擊。
仿佛千年前的莎和霍爾終於擁抱在一起，死寂多年的大陸重獲了活力。
我聽見奔跑的腳步聲，那人沈重急促的喘息，我熟悉得根本不用確認。
回頭看他一眼。
我提起裙擺，目光卻凝視著眼前的屏障。
看他一眼吧。
我勸說著自己，卻又合上眼睛，想起多年前靠坐大樹下、閉眼吹笛的王子。
他為了趕來一定跑得很累，絕望沈重的喘息、近得仿佛打在了我的後頸。
我毫不猶豫地向前跑去，手臂被他的指尖滑擦而過。
我終究沒有回頭、撞入了那來時的屏障。
……
我身是地獄，心向光明。
我感受過的風，微涼卻溫柔；
我眼中的雨，吵鬧又寧靜；
我頭頂的雲，漂浮但常在；
我腳下的泥，泥濘鞋面卻又是萬物初始。
黑暗伴隨著我，可陽光總會來臨。
我恨過別人，別人也不怎麽喜歡我。
我學會愛人，幸得也有人一直愛我。
我來過這裏，也終將離去。
我心向光明，身既地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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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劍被拔出, 啼力捂著傷口, 僵直地倒在地上。他的眼睛緊盯著我, 仿佛死不瞑目般，帶著濃烈的不甘。
我抖著手扶住墻壁, 勉強穩住自己發顫驚恐的身體。
長劍被人丟棄, 與啼力手中的法杖棄在一處, 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。
我順著長劍的方向, 茫然地擡起頭。
不是追擊的士兵，也不是殺紅眼的平民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。
男孩看起來不到十歲, 一頭平整的短發，在滿是殺戮的血城裏露出明媚討好的笑容。
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，就仿佛他也是我的一段幻象。
可是，我覺得他有些眼熟，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應該認識他。我努力的回想，卻怎麽也沒能從僅有印象的幾個孩子中與他對上模樣。
“您忘記我了。”那孩子的笑容越發真切。
我的記憶忽然有一絲松動, 靈光一閃卻沒來得及抓住。
男孩更快一步的拉著我的手，他用無害的雙眼看著我。“您跟我來, 我帶您躲起來。”
他想要拉我離開，我虛軟的身體卻完全邁不開腿。
“等平亂結束, 您的新郎會來找您的。那裏很安全。”男孩的聲音充滿了蠱惑的力量。
沃夫，沃夫會來找我。
我眼眶發熱，淚水頓時滑落臉頰。一路上, 我被挾持積累的恨，在想到沃夫時，忽然化為了無盡的委屈。
那是無邊大海沈浮時的一截浮木，是幹燥沙漠游行時的一片綠洲。
它牽引著我的情緒，比啼力打入我體內的平和，更令我感到安全。
我向男孩點頭，盡管邁開步子時，後知後覺的遲疑他是否在欺騙我。
我從來沒有對謊言那麽敏感過，可是身體還是不自覺地跟在了他身後。
反正，我站在一座充滿仇恨和死亡的城裏，不是他也會是別人。別人並不會因為我的信任，而減少對我的欺騙。
就這樣吧。
至少，男孩給了我一個等待沃夫的借口，我不用像跟著啼力一樣那麽地茫然。可以勸說自己，我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我好像，一直沒辦法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想嫁給博納，想要活下去，想要陪伴沃夫，想要沒有噩夢、渺小地占有這個世界一小塊落腳地。
是因為我太弱小？
還是因為阻擋我的一切太過強大？
我跟隨男孩穿梭在街道巷口，與他爬進無人房屋的地下通道。男孩無比熟悉前進的路，他帶著我輕巧地避開了所有人。從走到爬、幾乎是把能穿行的地方都走了一遍。
我受傷疲憊不堪，身體還在前進、卻清晰地知道自己失去了痛感。
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，就像是靈魂被迫漂浮著，身體不受自己控制般。
游離感讓我失去了對外界的判斷，我維持著清醒時的最後一個念頭，一步步緊跟在男孩身後。
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，仿佛一輩子、又仿佛一瞬。男孩抓住梯子向上攀爬，推開了擋在通道的一塊木板。
是一個廚房。
我迷迷糊糊地想著。
我沒見過這麽大、這麽整齊的廚房，有那麽一刻、我懷疑自己猜錯了。
我們來到了塔爾蘇城堡的裏面。因為見過阿德卡城堡，我認出王室城堡的通道。
外面的廝殺聲近在耳畔，城堡裏卻一片祥和寂靜，連個巡邏的士兵都沒有。
但也不是什麽都不存在。
我低著頭，看著堆疊在地上的屍體。
我笨拙的身體不受控制，腳邊忽然踢到什麽，一下摔倒在了地上。
我呆楞地爬起身，男孩回頭看我，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聲。“巴裏特國王，這下好了，他應該是巴裏特最後一位王了。”
我僵直在原地，男孩走過來，俯身撿起我剛剛踢到的皇冠，擦了擦上頭的血跡、將它隨意地戴在了自己的頭上。
皇冠在男孩的頭上顯得有點大，他晃晃頭，皇冠就掉了下來。
掉落的皇冠在地上滾了幾圈，跑到一個女屍體的手邊。
男孩指著那個女屍體跟我開玩笑道：“您看，您姐姐死後，總算如願以償摸到塔爾蘇的皇冠了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走道裏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都是誰。
我的身體冰冷得可怕。
國王、王後、公主……
這座城堡，不是空無一人的安靜，而是所有人都被殺光了。
男孩猛地出手抓住我，他純真的眼睛對這一刻的我而言，更像是惡魔的雙瞳。
“來吧，我有一件有趣的東西要給您看。”
……
一個寬闊空蕩的大殿，推開大門時，濃厚的血腥味鋪面而來。
男孩點亮燭臺，一步步往殿內走去。他每點亮一根蠟燭，殿內陰森可怕的環境就更清晰一分。
滴答滴答，整個空間好像下雨了一樣……
我腦子一片空白，身體卻主動往大殿深處走去。
大殿四處堆著幾個小屍山，正中是石墻壘成了一個巨大的血池。我沿著石墻樓梯一步步踏上血池，等我不知不覺地來到平臺，仰頭才發現，原來滴答流動的根本不是什麽水流……
數十具屍體就在我頭頂懸掛著，像是黑夜的蜘蛛、密密麻麻地吐著絲線。又像是被人牽繩的木偶，垂落著雙臂、只等人輕輕一引。
‘嘭……’
來自我身後的推力，我身體失去平衡，落入了眼前的血池中。
我猶如溺水的人般瘋狂揮舞著四肢，明明想要浮出血面、虛弱的身體卻越發強勁。
我重新感受到了身體的力量，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用的力，回過神兩手已經緊緊抓住了血池的邊緣。
“美麗的小姐。”男孩忽然出現在我眼前，俯身向我招手。
我腦海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。
美麗的小姐，早安。
請問您，能給我一點吃的嗎？
我驚恐地瞪大眼睛，終於想起，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個男孩。
是他，他爬進我的房間，問我是不是一個人，然後用灰粉迷暈了我。
然後，我被關在了籠子裏，他們抓住我，差點將我燒死……
我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，不知為什麽忽然清晰得可怕。
不，他們或許不是想燒死我。他們撕開我的衣服，掐著我的脖子、牢牢摁著我……就像博威·傑爾特對我做的那樣。
“你終於記起我了。”男孩一改和善的模樣，神情陡然變得兇狠殘暴起來。
他咧著嘴，舉著蠟燭陰森森地笑著。“早知道你是惡魔，當初我們就該殺了你、而不是隨便把你賣了！”
我渾身發抖，男孩擡腳忽然踩我的右手，我渾身卸力、差點滑落入血池。
我忍著疼，咬牙抓著邊緣不放。
寂靜得只能聽見滴答聲的空間裏，男孩像是索命的惡鬼般緊緊盯著我。“惡魔，你看看你的身體，你這個嗜血的惡魔！”
我順著男孩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臂，原本因為啼力所受的傷，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恢覆了。
我再也攀不住血池，身體往下落，松開了一邊手。男孩依舊死踩著我的右手，我擡起自己的左手一看，一滴血雨落入我的手心，因為抓著池沿弄出的劃痕，在我眼前瞬間痊愈了。
那麽一瞬間，我思考了很多。我好像什麽都想明白了，又好像什麽都沒有。
這是噩夢吧？
這比我的噩夢還要可怕一百倍、一千倍。
我的理智恍若一根緊繃的弦，陡然就斷掉了。隔著一塊光潔鏡面，血淋淋的真相殘忍的向我襲來。
我大概是很早之前就有所猜測，但我學會了欺騙，沒有來得及騙人，卻學會了騙自己。
夢裏的景象撕毀著我編造的美夢，可我寧願相信、眼前的‘現實’都是真的。
我明明就快得到，明明已經像個普通人一樣，明明擁有了可以守諾一輩子的婚禮。
為什麽要毀掉它？
我深吸一口氣，放松自己的身體，假裝沈入血池。
一切幾乎在眨眼間發生。
我感覺到手背上的腳稍微移動，猜測男孩可以在調整姿勢。我猛地往上冒出，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。
“啊！”男孩被我拽入血池。
跑！
不要停！
快跑！
求生的意識令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爬出的血池。
我瘋狂地向大殿門奔跑，光、我需要一縷光。
我把惡魔般的索命哀嚎聲拋棄在身後。
這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我自己。黑暗悠長的城堡裏，我隨著樓梯越跑高。
‘王後，放下那個孩子！’
我的耳邊出現了幻聽。
我手腳並用狼狽地在城堡裏逃竄。
那男孩緊隨著我，他途徑之處，都會特意敲響身邊的器具，令它發出緊迫的哐當聲。
一個孩子。
一個將無辜女孩綁架賣給惡徒的罪惡同夥。
即使是這樣的人，也有資格站在正義的角度，懲罰批判我。
所以還會有什麽人不恨我？
沒有。
我是人族的敵人。
即使我直至今日，還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大錯。
也許我們的對立是天生的。我出生既不被允許存在，和他們是與生俱來的敵人。
我逃跑的喘息聲逐漸變得渾厚覆雜，那種感覺，就仿佛身邊有什麽人，正跟隨陪伴在我身邊一樣。
‘她什麽都沒有做錯！’
我的幻聽越來越嚴重了。
我沿著城堡窄小的梯道，一路往上爬，空氣越來越稀薄，樓道的燭光越來越灰暗。我爬到了盡頭，兩節樓道下，是緊追而來的男孩。
他手裏的劍令我眼前一陣恍惚。
白光下，我仿佛看見冰冷厚重的盔甲向我奔跑而來。
他們的眼睛裏充滿殺氣，劍身還有鮮血滴落著。
“啊……”我驚恐絕望的大喊，瘋狂撞推著樓道盡頭的最後一扇門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門撞開的。
回過神時，我已經躲開了男孩的重劍。
我在他再舉起劍時，爬出了那扇鐵門。
我來到了尖塔的底部，也是城堡的最頂端。
那是一條沒有防護，雕著花紋的一米寬平臺。冷冽的風中，夾帶著濃厚的血腥味。
我往前跑了幾米，看清平臺盡頭只剩一堵壁墻。俯視看向下方，唯一可以落腳的窗臺，距離我至少也有十米高。
“你跑不掉了！”男孩兩手握托著長劍，鮮血在他臉上留下一條條斑駁血痕。
我緊緊貼著平臺內側的墻壁，幻聽到了刀劍相交、廝殺搏鬥的怒吼聲。
‘今晚的叛亂軍全部都得死！’
我的心臟像是被人忽然重擊了一下，疼得我低喊一聲，捂著胸口蹲跪了下來。
“既然你要死了，怎麽能讓你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男孩舉起劍一步步的朝我逼近。可我擡起頭，卻看見平臺另一端戴著皇冠、衣著華貴的國王。
國王揮手讓士兵朝平臺逼近。
美麗的婦人倚身在他身側，朝著我的方向、露出了得意挑釁的笑容。
男孩殘忍如詛咒般說著：“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的新郎叫沃夫吧？博納·傑爾特，那個殺了你的王子，他才是你的新郎。”
國王在逼近：‘王後，交出那個孩子。今夜之後，塔爾蘇不會再有你的支持者。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為你而死嗎？為了這個孩子，你要害死所有人？’
“為了你活著！他幾乎屠殺了所有人！所有人的鮮血都在你身體裏流淌著，你就是一個邪惡的惡魔！”
男孩殘忍的聲音、猶如惡魔低語般折磨著我的耳膜。
我置身其中、又像是遠離其外。
“我才不管萊恩和勇者們要做什麽！他已經被你蠱惑了，你不該活著。你應該血債血償！只有你徹底的死去，噩夢才會結束。再把你留下，萊恩也會像博納·傑爾特一樣，成為惡魔！”
這一刻，我所處的士兵戰場是假的；可城堡之下、平民的混戰卻是真實存在的。
‘他們是最後的良知者，巴裏特！’
我茫然的看向身側，終於發現了那個一直跟隨著我逃亡的身影。
她站在平臺之上，陷於黑暗之中。風吹亂了她的發絲，卻遮擋不了她堅定正義的雙眸。
她懷裏緊抱著一個孩子，她將那孩子護得很好。我仰視著，只能隱約看見繈褓裏她的一只小手。
‘你是罪人，你自私且罪惡，為了自己的私欲和權力，你拋棄了人類的良知！’
“我是為所有人類在覆仇，這才是英雄應該做的事！”
我被淚水模糊了眼睛，女人堅定的話語，像是一擊堅強有力的錘音。
“你將會被我殺死！正義和勝利都站在我這邊！”
‘你只是懼怕她。你擔心森林的力量被喚醒，你懼怕失去自己的權位。你連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都要傷害，你的殘忍和暴力，只是你恐懼懦弱的表現！你、巴裏特，你才是害死所有人的屠夫！’
我從沒見過這個女人，可她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把鎖鏈。鎖鏈纏繞在我身上，牢牢困住了我體內不斷叫囂的邪惡。
可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痛苦，我委屈難過，又像是陰暗潮濕地的小草，終於迎來溫暖明媚的光。
“所有人都是因為你而死的。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！他們應該殺死你，早就應該殺死你！”
女人悲憤的大喊著：‘花在綻放，是你把血染在它身上。鳥獸在歡鳴，是你命人射殺擊倒、留下了屍體！你的罪終將會懲罰在你身上。即使你擁有劍、即使你怒喊叫囂的聲音比所有人都敞亮。但森林會聽到。光和正義會聽到。哪怕你握有權杖，哪怕你多會偽裝，也隱藏不了你是惡魔的事實……’
我從聲音裏清醒，幻境打破後，是正要向我脖子落下的劍鋒。
我抓住了那把劍。
用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力量。
男孩的眼睛裏寫滿了震驚。
我在男孩的面前站了起來，任由鮮血從我的掌心滴落。
我的力量其實並不比這個男孩弱小，那為什麽奔走逃跑的那個一直是我呢？
我完全可以將這個男孩推下平臺，任由他的身體從高處跌落、像個沈重包袱樣直接摔落在地上。
但是我將男孩向後推，不屑地看他倒在平臺上。
他像是被定住了，一動不動、渾身僵硬地註視著我。
我往平臺下方縱身一躍！
“不要！”男孩朝我伸出手，我將他拋在身後，從他手中輕易地逃脫。
我感受著風，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鳥。
女人跟隨我一同躍下，她的幻影就在我的左側，她離我那麽的近，仿佛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。
我終於看清了她懷中的孩子。那孩子睡得如此地香甜，安詳溫柔、像是承載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。
“啊！”我落在了一個重物上，視線忽然被拔高。
是飛鳥！
現實和幻想不斷交錯著。一會是燒毀的森林枯幹、一會是鳥獸歡鳴的繁茂綠枝。
我在飛鳥的承載下，目視著那個同樣落在飛鳥上的女人。
在女人眼中，被喚醒的森林是她唯一的希望。但在我眼裏，充斥著殺戮的土地，已經找不到一片容我安身的森林。
我只是絕望地跟隨她的腳步。
我只是追隨著，祈求再多感受一點、被她守護的溫暖。
我的母親……
即使沒有她的記憶，我也深深眷戀著她的溫暖。她給我的愛，純粹而幹凈，足以令我短暫忘卻這世間的骯臟。
‘嗷……’
魔獸具有沖擊性的吼聲從遠方傳來，我身下的飛鳥像是被餘波擊打到一般顛簸斜飛起來。
我的目光游移到森林深處，枯死的森林只留下了黑黝黝的枝幹，火焰灼燒著一切，將天邊的黑暗照得猶如白晝般刺眼。
巨大的法陣藍光懸浮在天上，飛竄的魔獸被困於法陣之內，它們嚎叫戰鬥著，伴隨著遠大於人類的力量，輕易足以震撼一切。
恐懼、令我抓飛鳥羽毛的手越收越緊。
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得來的預感。
我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我，沃夫、不，博納·傑爾特就在那裏。
狂風的吹拂下，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。
我腦海裏不斷浮現著沃夫的身影。
我從水晶棺裏醒來，睜開眼睛看到了他；
我們一起穿行於森林，在熱鬧繁華的都城裏逛過街；
他給我買衣服、買紗帽，我擁有的所有禮物都是他送的；
他一心想給我治病，雪山上我們緊緊相擁著彼此……
我即將成為他的新娘，可他卻是博納·傑爾特。
那個將我從森林帶入人類世界，又輕易拋棄殺死我的男人。
我曾經那麽求他，他也不願意讓我活著。
是恨他，還是愛他？
我心中的苦澀和的愛意交融相匯，再也分不清了。
“騙子。”我望著藍光的方向，不自覺地怨罵那個人。
說娶我的是他，要殺我的也是他；想我死的是他，把我弄臟、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是他。
人類覆雜的情感，我體會了一遍，卻完全不懂。
魔獸的嚎叫聲此起彼伏，我意外地體會到了千年前莎的心情。如果她最後知道霍爾最終為了報覆做了什麽……
我心向光明，但我愛的人卻因我帶來了黑暗。
我有心保護，但我保護的人卻將利刃對準了我。
生死之間，我的存在，又能被安置在哪裏？
光，那是來自森林最後的一片綠色。朦朧的光影在黑暗中閃爍，猶如一個瀕死之人，對我發出的微弱呼應。
我的視線被吸引過去，另一側藍光法陣卻傳來了爆炸聲。
我臉色不由得一變，身體當即變得僵直。
困守魔獸的法陣消失了，魔獸得到了釋放……
飛移的幾只魔獸中，有一只徑直沖我飛了過來。
我心慌不安，跳動的心臟仿佛要一躍而出。
如此遙遠的距離、漆黑昏暗的黑夜下，我似乎對上了那頭魔獸銳利兇狠的眼。
我連偽裝成沃夫的博納·傑爾特都認不出來，卻一眼認定，那只像利箭般劃破空障的魔獸是他。
‘騙子。’我無聲說道。
只是這一聲、包含的濃烈恨意，令我後怕難過得想要退回。
這又是什麽樣的情感？
明明那麽強烈地恨一個人，卻又因為恨得太多，而覺得懊悔不該。
我好恨，恨得好想舉起劍一次又一次地劈向他，又好怕，怕他不會躲，將他劈得遍體鱗傷。
我愛他，受傷的心也不允許自己殺死他。
我無法面對他，如果他渾身是傷地倒在地上，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抱著他哭，還是轉頭當什麽沒發生一樣離開他。
我無法面對他。
跑！
這個念頭猛地強烈灌入我的腦海。
再看那個飛沖過來的魔獸黑影，我意識到自己想用逃命的決心遠離他。
我把飛鳥的羽毛抓得更緊，不知飛鳥聽不聽得懂，還是俯身對它說道：“逃，快點逃。”
至於我能逃到什麽時候，能逃到哪裏，我一概不知。
飛鳥似乎聽懂了我的話，它一個俯沖，潛入低空竄行於森林。
它太快了，風像刀子一般刮得我皮膚發疼。但我的心反倒更加緊張害怕，像是知道身後的那個人一定會追得更緊。
快一點，再快一點！
這一刻，母親騎坐飛鳥的幻影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。
母親的逃跑，是為了躲避國王的追兵。但我心中像是得到了感應，覺得過去的母親、眼前的幻影，是為了成為我的引路人。
我緊隨著那個幻影，和飛鳥一起越飛越快……
我避開森林的樹枝，筋疲力盡的飛鳥閃躲失誤，重重摔落在地上。
我也因此倒在地上翻滾了幾圈。
我忍著頭暈和疼痛，踉蹌地從地上爬起身，滿腦子都是博納要追上來的恐懼。
‘請求您！’
我母親的呼喚聲指引了我。
她此時已經落地，狼狽不堪地抱著個孩子，虔誠地禱告些什麽。
‘庇護巴裏特的血脈！’
草叢的竄動聲驚擾了我，我連連後退看去，好在並不是沃夫，而是國王追兵的幻影。
幻影中的士兵逐漸包圍了母親。
母親雙手緊抱著我，閉眼低著頭，絕望呢喃著：‘偉大的神靈，我願獻祭自己。化成風、變作雨，擬成雲，融為土……守護回饋大陸。’
風，變成了一個席卷而上的漩渦。
幻境和現實忽然融合到了一起。
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獻祭詞。
‘始源之地’的真相，人死後變成幽冥，彌留的靈魂被草木鳥獸所接納，化身為精靈。
精靈女王的靈魂被森林禁錮、永生永世被囚禁和折磨。她獻祭灼燒自己的靈魂，以此防止精靈族墮落回幽冥……
一股平和的力量，猛地從地面躍出。
我後退幾步，飛鳥被驚動撲扇翅膀逃離了這裏。
我看見森林打開了一道屏障，狂風阻止著幻影士兵的腳步，卻任由母親邁著堅定腳步、將我帶入了那裏。
家……
我終於記起，多年前自己跟隨著笛聲，離開了這裏。
只要從這裏進去……森林精靈等候在那頭。
那裏有美麗的花香，潺潺的溪流，人類無法觸及的結界。
母親。
我擡起胳膊，抹了一把眼淚。
那個陪伴我的幽冥，總在我身邊徘徊的白影……我終於知道了她的身份。
守護的意義，放棄就能得到平靜。可最終，還是任由‘放不下’這三個字，成為困死自己的枷鎖。
生與死的界限，是彌留人間不願放手的幽冥。
寬容，是森林草木鳥獸接納靈魂的原因。
貪婪，是精靈化形不惜獻祭的原罪。
我生既死，雖死卻向生。
我的身軀已死，血肉熔鑄不留於世。
我的靈魂依舊光明，求生的心令我不甘閉上眼睛。
我應該是個幽冥。
這一刻，由地面湧出的平和之力，和盤旋於空中的邪惡威壓融合在了一起。它們交纏消散於大陸，幻影中的士兵放下了武器，現實的魔獸停止了攻擊。
仿佛千年前的莎和霍爾終於擁抱在一起，死寂多年的大陸重獲了活力。
我聽見奔跑的腳步聲，那人沈重急促的喘息，我熟悉得根本不用確認。
回頭看他一眼。
我提起裙擺，目光卻凝視著眼前的屏障。
看他一眼吧。
我勸說著自己，卻又合上眼睛，想起多年前靠坐大樹下、閉眼吹笛的王子。
他為了趕來一定跑得很累，絕望沈重的喘息、近得仿佛打在了我的後頸。
我毫不猶豫地向前跑去，手臂被他的指尖滑擦而過。
我終究沒有回頭、撞入了那來時的屏障。
……
我身是地獄，心向光明。
我感受過的風，微涼卻溫柔；
我眼中的雨，吵鬧又寧靜；
我頭頂的雲，漂浮但常在；
我腳下的泥，泥濘鞋面卻又是萬物初始。
黑暗伴隨著我，可陽光總會來臨。
我恨過別人，別人也不怎麽喜歡我。
我學會愛人，幸得也有人一直愛我。
我來過這裏，也終將離去。
我心向光明，身既地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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